金少凡白山羊

白山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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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少凡

那一天,振水带领着四五个吕家门儿的后生寻过来的时候,刘旺正背着筐子,手里握着小铲,走近村子西头的那片草地。他的两个孙子正在草地上戏耍。一场新雨过后,草是嫩绿的,密密茂茂,散发着馥郁的清香。他本想让他们把背筐替他抬回家,那是满满一筐猪菜,芨芨草上带着露水,苦菜的叶子鲜嫩得一掐一股水儿,而且顶上都开着耀眼的黄花。他家的大白猪已经长到了一百多斤,再催催肥,便可以出栏了。可是忽然瞥见他们正在捉弄一条小长虫。长虫跟青草似的,嫩绿嫩绿的,才脱去一层旧皮。他速速赶过去,将小长虫从孙子们的手里解救出来,放归草丛当中。小长虫逃了阵子,回过脑袋来,朝他们吐起黑色的信子,他慌忙叫孙子用手掌遮住额头上的头发。千万别让长虫把头发数了去!他压扁了嗓子朝他们喊!在当地的传说中,要是长虫数清了谁额头上的头发,谁就要没命了!街壁儿的老哑巴正是这当口儿跑过来的。身后跟着一只白山羊。他冲着刘旺哇呀呀地喊,手在脑袋上比画。正在告诫孙子们这条生活戒律的刘旺看明白了。他是在告诉他,他们上门来了!有一伙子人!他伸出了两只手的手指。刘旺并没有理会,继续叮嘱孙子们一定要记住。可是老哑巴笃定要把事情跟他说明白,并且他说的定是比长虫数头发更为要紧!哇呀呀的喊声把那条小青蛇吓得失魂落魄,慌忙钻进了蒿草深处。老哑巴两只手在刘旺面前快速变换着手势,告诉他,都提着家什呢!待刘旺最后说明白了!不怕!才急火火地跑掉。白山羊在他的身后一颠一颠地紧跟着,不离半步,黑褐色的粪蛋儿,随着尾巴的摆动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,在地上滚动,散漫。老哑巴跑掉后,刘旺认真地想了想要不要去找一下金波的干妈,她在村子里做着妇女主任和治保主任,他开始犹豫,抬眼看了两个孙子一下后,还是决定不去。便嘱咐了他俩,不要跑远了,再不要捉弄长虫,小燕子也不要,摸了它,会害眼,之后瞎掉,河更不能下!记住了没?就快速经过了老哑巴的门口,跑进了自家的门楼。

大门敞开着。

一伙子人,正在院子里比手画脚地高声大叫,家什明晃晃地戳在地上!振水和他儿子歪子都在其中。

他的女人颤着小脚儿把儿子金波挡在身后,苦着脸,忙于应对。

隔壁传来了声音。老哑巴哇呀呀在自家的院子里骂人,摔砸东西。有一件什么物件儿飞了过来,砸在了那伙子人脚下。

他们霍地便愣住了!

我们的刘旺,是居住在小金家村的。

那是一个不很大的村落。一条算不上很宽,但又绝不很窄,流速算不上很急,但又绝不很缓的河,从西面过来,在小金家村的北面稍微逗留了一下,歇口气儿,再顺带着朝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窥看上两眼。因为她们总是要趁着天黑,脱去衣服,下到河里洗刷一番的。看罢了,便很惬意地,朝着东面悠悠地跑走了。怕它不规矩的眼神儿,被发现了一样。至于它跑去了哪里,到了何方,村子里没人知晓。人们也绝顾及不上。收了春种秋,收了秋种冬,麦呀,黍啊,瓜呀,菜啊,哎呀,累得人们一天到晚直不起个腰来,就没人操那份闲心了。还有它的窥看,也被忽略了过去。

小金家村的村子当中呢,一条泥巴土路,高高低低的,坑坑洼洼的,间或着有些猪尿、狗屎、鸡粪,还算是笔直地从每一家每一户的门前经过。一个个低矮的门楼,一段段疏密不一的栅栏,有些东倒西歪地把一个累弯了腰的男人,一个干瘪着两只奶子的女人和一大堆嘴唇上面堆着鼻涕的孩子,连同一个鸡窝,一个猪圈,一个茅厕,一堆干草围挡在了挤挤插插的院子里。当然了,院子当中总还会有三间草房。有的是两间。一间的也有,老哑巴家就是。像刘旺家五间砖瓦房的极少,也就只有村东头儿早先的老地主金有财家才有。

每天的清晨、晌午、傍晚,都必定会有一股股的炊烟,夹带着呛人的草木味道,袅袅地从这些草房子的顶上,悄然升起来,之后再随了风,向四周弥漫。待那烟尽了,累弯了腰的男人们便会在肩膀上斜披着件衣裳,端着一只硕大的碗,从低矮的门楼里走出来,一双筷子夹在胳肢窝里,一块白薯或是饼子夹在另一只胳肢窝里,他们在泥巴路中间地段,寻了自己惯常待的地方,蹲下或者席地而坐,然后一面高声聊着地里、村里,男人、女人的事情,一面稀里呼噜地转着大腕,喝起粥来。白薯或是饼子,往往会在他们之间交换,互相尝一尝透着对方女人干瘪奶子气息的蒸煮手艺。适逢漏接,掉在地上的,便急忙抄起来,吹一吹,或是直接连同泥土一起塞入口中。忽有硌了牙的,便大叫一声,狠狠啐几口唾沫在地上,再痛痛快快地骂。那骂,定是要跟女人的某个部位紧密相连的。而女人当中,被提及次数最多的,莫过于刘旺家的女人和振水家的女人。这两个女人,一个很白,看人的时候眼睛一刻不停地眨,眨得你心慌意乱;一个很妖,瞅见谁都会伸出手来照准了胳膊轻轻拍上一两下,走起路来更是撩人,屁股一扭一摆,风吹杨柳似的。她们的举手投足,总能把男人们撩拨得魂不守舍。

每天的这个时候,刘旺是不在这人堆儿里的。尽管街上人们谈笑的声音或是骂声时常会灌进他家的院子里。

刘旺的家,在那条泥巴路的北面。紧靠着那条河。跟每家每户一样,当街也有一个门。跟每家每户不一样的是,他家临街的门却基本不开。通常只走朝北的,对着河的那个。那是正门。一个不高不矮的门楼儿,一副不灰不黑的门板儿,一条不宽不窄的门槛儿,一对不新不旧的门堆儿,一堵抹着华秸泥巴的墙,紧紧地将一个大院子,以及五间宽绰的房子封闭了起来。

其实,那天刘旺要是破例开一下泥巴路边上的街门,破例参加到人们的行列里面,也端着一只大碗,胳肢窝里夹着筷子和饼子,蹲在泥巴路边儿上,同他们一起把嘴放在大腕的边沿儿上,转着圈儿地呼噜噜地喝粥,骂女人的某个部位,他的家里,也就是他的儿金波,便不会有那灾祸了。

那天,振水领着他儿子歪子及吕家门儿的几个后生,是从刘旺家的南门进入的。当时有人提议走他家的北门,那门敞开着。可是振水却一定要走南门。要砸,要让整个儿小金家村都知道。他姓吕,老哑巴也姓吕。他们才是一家人!他们先是在振水家集合,喝了振水女人端过来的糖精水,接受了她的手,在他们胳膊上轻轻地拍打,点头应承先砸门,进院子就上房,上房就掀房顶,然后抄起了家什,锹啊,镐啊,跳跃地躲着猪屎狗尿鸡粪,顺着泥巴路,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刘旺家的门前,并试探性地来来回回在门前转了几趟。

累弯了腰的男人们端着空空的大碗才撤了去,地上白薯皮和粥的残渣尚未被鸡啄狗舔猪拱了去。只是一群苍蝇很机敏地寻了气味儿赶过来,围在上面嘤嘤地快活地舞蹈着。振水朝着苍蝇吐了口唾沫。被糖精水刷过的肠子开始咕咕作响,他极力地抑制着,把不断从心里冒上来的酸水儿打压下去。

砸门!他朝歪子们下了命令。

咚咚咚,歪子们把刘旺家那扇不经常开启的门擂得山响的时候,他的眼睛已经从那扇门上移开,透过低矮的篱笆墙,飘到了老哑巴的院子里。一间低矮的草房,把院子衬托得相当宽绰。里面的枣、梨、杏、桃、核桃和柿子树的枝叶,随风摆着,似向他招手,无限的美意立即在他的心里浮了起来。

一个很白的女人,这个时候正在靠近院门附近的地里摘菜,莲藕一样的胳膊上,挎着篮子。听见街门上有拍砸的声音,被吓了一跳,便仗起胆子来,高声儿问了句谁?

儿子金波也听见了那令人心惊肉跳的声响,已经从屋子里冲了出来,并看见了颤抖着的街门以及簌簌而下的门楼上的浮土。谁?他也喊了一声。

没有回应。砸声继续。

金波侧过头,从门缝儿里看见了这群人,看见了他们手里提着的家什,急忙抽身跑开,也去寻找家什。

门终于被砸开了。

涌进来了一堆人。

刘旺的女人先是打了个愣儿,之后便慌张地把抄起粪勺的金波挡在了身后,迅速扫视了一下他们以及他们手上的家什,之后抖着手在地里摘下些茄子黄瓜来,眨着眼,朝他们的手里递了过去。

这伙子人,也瞅着她的眼睛和雪白的胳膊打了个愣儿。

振水喊,歪子,动手!

那天,早上的空气格外黏稠。村子里的景致很是异样。草房子是红红的,房顶上冒出来的炊烟是红红的,再看街道、篱笆、草垛,地上跑的鸡、鸭、狗,猪,通身也都是红红的。小金家村像是被罩在了一口烧红了的大锅里。人们的心头都不自在了起来,便仰头看向了空中卷动着的那厚厚一层火烧一般的云彩,云彩让他们心中揣满了莫名其妙的惶恐。这惶恐不是没有来头,人们害怕忽然再刮过一股风来,将躁动中的火烧云豁开一条口子,引得那火,喷发而下。

正在侍弄玉米的老哑巴抬头看了看天空,嘴里哇啦了几声。应该是在咒骂。白山羊听见了,便靠拢了过来。这是一只很懂得规矩的羊,从不啃食庄稼,只低头寻找田垄间的草。玉米已经接近一人高了。有的已经结出了果实,果实上长出了穗子,穗子的红色让老哑巴喜欢不已。他晃动秸秆,鼻子里哼哼着,让端头的花粉飘洒在下面红色的穗子上。一只刚刚出飞儿的麻雀,黄着嘴,展着未丰的羽翼,晃晃悠悠地朝他飞过来,最终跌撞在了他正在晃着的那棵玉米上,卡在了玉米叶子和秸秆当间儿。老哑巴赶紧把它扑住,攥在手里。正待伸出手指,去拨弄它大张着的嫩黄的嘴,然后叫上白山羊,去刘旺家,把小麻雀送给他的两个孙子当玩意儿时,一阵风被裹挟了过来。一伙子人的喘息声他虽然听不到,可是他瞥见了他们大张着的嘴,还有气冲冲的架势。他们手里都握着家什。振水在经过他身边时,极其凶狠的目光把老哑巴惊着了。他手下意识地一松,麻雀忽地就挣脱了,扑棱起翅膀来,迤逦歪斜地腾到了空中。

白山羊恰在这时也忽然停止了吃草,猛一仰头儿,张开嘴巴发出了一串儿奇怪的叫声——汪汪。天呐!老哑巴浑身立即打了个冷战,头发也立起来了!与白山羊相依为伴有些年了,还是第一次听见它嘴里发出了那般怪叫。老哑巴半天才缓应过来,瞅了一眼白山羊,又瞅了一眼红得怕人的天空,慌忙跑去找刘旺。白山羊紧追其后。黑褐色的羊粪蛋儿,稀里哗啦地落在了身后。

妇女主任兼治保主任赶到刘旺家,一切已经来不及了。

天上骤然来了一股风,把火烧云豁开了,罅隙里一道亮光霹雳样的砍下来,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。

爸,爸!歪子哭着喊。

叔,叔!那一伙子人哭着喊。

金波!刘旺哭着喊。

金波!刘旺的女人哭着喊。

金波!干妈喊。

爸,爸!刘旺的两个孙子哭着喊。

老哑巴不知什么时候也赶了过来,他哇呀呀地围着躺在地上的金波转。白山羊前腿儿跪地,低下头,伸出舌头来,舔在了他惨白的脸颊上。

如同慢慢淌过的河水一样潮腥的味道,在整院子的哭喊声中,像弥漫的水雾,逐渐地飘散了起来。

此时的小金家村,像是刚从染坊的大缸里捞出来,鲜亮得像新媳妇身上的红嫁衣,村子里的每一处角落,高低不平街道上的每一处坑洼,屋檐下的每一块苔藓,暗沟里一汪汪浑浊的积水,无一不闪耀着灼灼的火红的光亮。

刘旺的到来没能阻止住振水。振水看了一眼刘旺手里握着的小铲,嘴角儿一翘,冷笑了一下。在他的笑声中,歪子带头儿,一伙子人便提着家什,三下两下,蹿到了房顶上。振水女人沏的糖精水,立时化作了力量,注入到了棱角分明的胳膊上,铁锨和镐头便被高高地挥了起来。

刘旺高喊住下!我看谁敢!

振水喊别听他诈唬,掀!片瓦不留!

刘旺抬手把手里的小铲朝振水砍了过去,并趁着他躲闪的瞬间,猛地将他手里的铁锹攥住了!躲过小铲的振水一愣,赶紧往回拽,可是已经被刘旺狠命地握在了手里。

两个人随即扭成了一团。刘旺腾出一只手来,猛击了振水一下,振水一侧头,躲过了半个拳头,忍着眼角撕心裂肺的疼痛,抬起一只脚来,朝着刘旺的裤裆踹了过去。刘旺哎呀一声即刻倒地。一把手也拽倒了振水。

两个人在地上滚了起来。

被锁住脖子的振水吃力地喊你松手!

裆里钻心疼痛的刘旺喊你说清楚!

振水喊早就说清楚了!老哑巴姓吕,不姓你家的刘!

刘旺喊他不姓吕!跟你没关系!

振水喊怎么没关系?怎么不姓吕?他妈跟谁了?

刘旺喊那不叫跟!没打证!

振水喊少他妈废话,躺在了一个炕上,不叫跟?挣扎着把脑袋从刘旺的胳膊下钻出来的振水大口地吸了几口气,喊,你媳妇那个白身子,要是被我压了,不叫跟叫什么?

振水的话音刚落,只见他的脑袋立时便耷拉了,垂在了刘旺的胳膊上。随着一阵风扫过,一只粪勺带着呼哨从刘旺的眼前一闪而过!

村里人坚称,都听到了那天从老哑巴的白山羊嘴里发出来的狗叫声。

汪汪——

人们模仿着。

有的人甚至说那天看到天上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,耀眼的光,咔嚓地劈下来后,它霍地便窜了出去,用牙咬住了老哑巴衣服的下摆,拽着他就往刘旺家跑。说老哑巴衣服上现今还留有两个大洞,狗牙印子,明晃晃的。

大家后来又讲起了另一个奇异之处,没有人见那只白山羊发过情,也没人见它交配过,可是它却能准时地生产下羊羔。

有人插嘴说,更为神奇的是,它居然能听得懂老哑巴哇呀哇呀的话。

又有人插嘴说,每次老哑巴犯疯病的时候,白山羊都会跑到街壁儿的刘旺家去求救!

公社来的干部说,别扯淡,那都是传说,都是封建迷信!回到正题上,说说他们刘吕两家到底是怎么回事!为什么要打架!出了人命!

村里人的话被打断了,很不高兴,他们的兴致,在白山羊身上。就说有治保主任,干吗不去问她?

公社干部说,问了,但她是金波的干妈,要避嫌疑。

村里人还是不说。公社干部知道,这是怕得罪人,村里人往往都跟大树似的,地表上是一棵一棵的,可是地底下,却根连着根,牵扯不断,错综复杂。于是就提出来谁说了就给工分。

村里人忙问可是满分?

干部说当然。

村里人就开始试着问,治保主任怎么说的?

干部迟疑了阵子,把记录本打开,说,她说老哑巴原本不是咱们小金家村的,他是跟着他妈过来的。

村里人点头。

干部继续念,老哑巴原本也不姓吕。

村里人乐。偷着说,那不是废话!

干部白了那人一眼,念,老哑巴的妈在监狱里服刑时,跟同一个监狱服刑的吕振山结识了,两个人出狱后,便一起来到了小金家村,过在了一起。

村里人点头。有人插嘴说,没过几天。吕振山那驴日的,狗怂脾气,说翻脸就翻脸,说抡胳膊就抡胳膊,没多久,女人被打散架子了,两人就分了。

又有人插嘴说,那女人可是个好女人,被打得可怜见的。

干部点头,念,老哑巴现在住的院子,原本是村里的官地,荒着。看他们无家可归,村里就给了他们。后来,老哑巴的妈死了,老哑巴也老了,时常犯疯病,刘旺就主动照顾他,而吕振山认为,刘旺这是在图谋老哑巴的这块地,于是两家子便产生了矛盾。吕振水认为老哑巴的妈,跟了他大哥吕振山,便就姓了吕,那么这块地,将来必然也要过继到他吕振水的名下。

干部念到这儿,就抬起头来,问村里人,老哑巴的妈跟的是吕振山,可是怎么吕振水要搅和进来?

村里人说,吕振山是家里的老大,振水是老二。咱们这里有个规矩,老大若是没有子女,家产要由老二继承。

干部还是不明白,问村里人,老哑巴是吕振山的继子,他应该继承吕振山的财产,还是跟吕振水没任何关系啊?

村里人说,老哑巴也没后。所以,全部的家产,都应该是振水的。

干部明白了,就要问金波的事情,致死的原因。村里人忽然又开了口,说,吕振山跟老哑巴的妈,没打证!

干部听了,看看记录,赶紧把这句话给添加了进去。

关于金波的死因,村里人全都摇头。没人愿意说他是怎么一粪勺子敲在了振水脑袋上,也没有人愿意说他蹿到房顶上之后,是如何跌落下来的。

后来,公社里就做出了裁决,金波是自己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死的,有关被从房上推下来或是打下来的说法不成立。第一,他身上没有除了摔伤之外的其他外伤,第二,也没有目击证人。鉴于金波已死,故而不再追究任何责任,吕家自行医伤;刘家自修房顶。关于老哑巴的妈和吕振山的关系,公社说应该是夫妻。俗话说,一日夫妻百日恩,另外,在民间历来就有事实婚姻的存在。所以,吕振水按照乡里的约定俗成,继承吕振山的财产顺理成章。即日起,吕振水可以把儿子歪子过继给吕振山。最后是老哑巴的养老问题,既然歪子过继给了吕振山,那么他便是老哑巴的亲兄弟……

村里人不乐意再听了。都叹气摇头。说,这是他妈的什么裁决!

料理完了金波的后事之后,刘旺请村里人帮忙,把自家和老哑巴家之间的围墙长高了一截儿。砌墙的时候,刘旺在自家的院子里站着,老哑巴也在自家的院子里站着,白山羊抬头看看老哑巴,之后一颠一颠地跑过来,再看看刘旺。刘旺就从自家的地里摘了茄子黄瓜,先给它一个吃,之后再拴在脖子上一些,让它带给老哑巴,老哑巴从白山羊的脖子上把菜接过来,就嚷,哇啦哇啦的。刘旺听了,眼睛便有些发热。再之后,便掉泪。砌墙的村里人很奇怪,停住手,看刘旺,再看老哑巴。却发现老哑巴也在流泪。

村里人都觉得新奇,他们一贯以为他只会哇呀呀地骂人,谁也想不到他的眼睛里,竟然还有眼泪!

振水把脑袋上的伤看好了后,就着手接管了老哑巴和他那所大院子。给他的院门换了锁,还把栅栏墙整理了一番。并一边整理一边把闲话朝刘旺家甩,说篱牢犬不入,往后少他妈的再打这院子的主意。村里人听了,都撇嘴,说指不定谁打谁的主意呢!

过了两天,忽然有消息传出来,振水要把老哑巴的白山羊给卖掉!这个消息一开始谁都不信。直至在街上开汤锅的金一堂证实了,村里人,包括刘旺,才确信了。

金一堂知道白山羊是老哑巴的命根子,比儿子还金贵,就借口说这羊太老,出不了多少肉,把振水给回了。振水见金一堂不要,想了想就说白送,分文不取。金一堂眯起眼睛来笑笑说,实在是太老,钱不要也不行,怕砸了招牌!振水看看金一堂那口平地里摆着的破汤锅,心里骂了句什么他妈的招牌,你娘的招牌在哪儿呢?姥姥肚子里转筋呢吧?!就牵着白山羊往另一处羊案子上去。宰羊贩肉的白回子也不要,坚决不要,白给也不要。振水气坏了,就把白山羊提拉了回来,然后找出磨刀石和镰刀,要自己把羊脖子给抹了!扒皮吃肉!刘旺隔着高墙听闻了霍霍的磨刀声,就赶忙着跑过来,隔着篱笆墙跟振水商量,把白山羊卖给他。振水起先没搭理他,可是当刘旺提出来用自己养的那头大白猪换时,他扛不住劲儿了。那头大白猪,肥头大耳一肚子肉,看着就让人稀罕!

刘旺把白山羊牵回来的那个晚上,本来已经闭眼睡下了的白山羊忽然大声叫唤了起来。刘旺是知道这叫声的,忙牵着它跑到了隔壁。撬开了院门,又撬开了老哑巴的房门。发现老哑巴又犯了疯病。刘旺赶紧去叫来了赤脚医生,打了针,服了药,让他安然入睡,并留下了白山羊趴在了他的身边。第二天天没亮,只见白山羊跑了回来,紧接着,就听见振水开始骂街。说,听好了,谁他妈的以后再多管闲事,别怪老子不客气!老子脑袋都被开过一次了,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儿了,老子害怕哪个!

老哑巴被锁了起来,手和脚上都被捆上了绳子。听见老哑巴在嚎叫,刘旺在自家院子里焦急万分,白山羊在他的边上叫个不停。忽然,一阵哇呀呀的呼喊过后,刘旺听见了一阵房门响,没一会儿,就见老哑巴光着身子跑了出来,手里明晃晃地提着一把菜刀,沿着街道开始狂奔,见猪砍猪,见狗砍狗,见人砍人。奇怪的是,他忽然能含混不清地说话了。

“王八羔儿操的,吃张飞爷爷一斧!”老哑巴一路劈砍着,冲向了振水家。

振水一家人慌了。她的女人急忙用那只拍惯了人的手护住了脑袋,钻进了院子里的草垛里。歪子也想躲进去,可是看见他妈露在外头的半个屁股,又改变了主意,先跑进了茅厕,看看藏不住,又跳进了水缸里。

到底还是振水冷静一些。他速速跑到了生产队的马房儿,去找了他哥吕振山。振山是大车把式,就提起一杆系着红缨子的长鞭,追赶上去,照准了老哑巴的耳根子啪地抽过去!响声过后,鲜血迸溅!老哑巴当场倒地!

之后,振水叫歪子到金宝柱的铁匠铺打了一副铁链子,把老哑巴的手脚,牢牢地锁上了!

白山羊自从到了刘旺家,便一直被散养着,院子、屋子它随便出入。白山羊是很懂得规矩的,从不祸害院子里的菜,只在菜地边上和田垄之间,吃一些杂草。进了屋子,也不随地拉屎,总要把粪蛋在外面排泄干净了,才进去。进屋之后,绝不随意走动,只卧在灶台边上的干草上。喝水也很规矩,绝不用鼻子把盆里的水吹得四下里都是,而是把嘴沉进水里,嘴唇一张一翕的,吱吱地往肚子里吸,吸饱了,也不甩脑袋,总是默不作声地把舌头伸出来,把嘴的周边舔净。它还很会哄刘旺的两个孙子玩。它让他们攥住犄角打摽悠儿,还会驮着他们四下里跑。

老哑巴被铁链子锁了几天之后,好转了。刘旺就把一些吃食让白山羊给他带了过去。老哑巴接了吃食便在隔壁喊叫。刘旺听明白了,他说让白山羊带回来五块钱,给两孙子买糖和玩意儿。刘旺以为自己听差了,心想老哑巴怎么会有那么些钱?可是,过了一会儿,白山羊果真叼着一张票子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,刘旺没接钱,白山羊就不干,用前蹄子刨地,打响鼻儿,甩耳朵,非让刘旺把钱收起来。

刘旺是在那天傍晚,准备把盐撒在猪食槽子里,让白山羊吃的时候发现白山羊已经不在了的。与此同时,他还听见了老哑巴哇呀哇呀地喊叫。由于他正一心寻找白山羊,四下里用白山羊听习惯了的声音嘟儿嘟儿嘟儿地召唤,并没有留心老哑巴在哇呀个什么。

过了两天,白山羊仍不见影子。刘旺的心里开始嘀咕,莫不是振水那家伙把羊给鼓捣走了?要么就是振山,那家伙可是进过大狱的。正琢磨着,就听街壁儿有人在走动,嘈嘈杂杂的不止一两个。他以为老哑巴又犯病了,就侧耳细听,忽而便听出了,这群人是在商量着怎么拆房。振水说,这间破草房,没什么正经玩意儿,除了两根柱子一根房梁是木头,其余的都是些烂柴草,挑了!把木头拿出来,其余的抱回家烧火!之后,嘁里咔嚓的拆卸声便传了过来。

刘旺心里头一震。

怎么回事?

他忽然记起了老哑巴那几句哇啦哇啦的话。他断断续续地翻译出来了,老哑巴是告诉刘旺,他要走了,带走了白山羊,作为赔偿,给刘旺留下了八十六块钱。钱在两家之间院墙的一个土坯缝儿里塞着呢!

半夜了,刘旺怎么也睡不着。他觉得,老哑巴可能是不堪虐待,带着白山羊走了,可是他却不相信老哑巴会有八十六块钱。小金家村一个整劳力,一天才能挣五六分钱,扣除了大秋里分的粮食,不被倒扣也所剩无几,况且平日里还要用些油盐,他哪里来的那么些钱呢?

刘旺始终将信将疑。

趁着天还未明的工夫,刘旺披上衣裳,光着脚来到了自家和老哑巴家的院墙旁边。夜里,他想了半天,总觉得他不可能有那么些钱,八十六块,整个小金家村,家家户户,把钱都敛在一起,也未准能有呢!不过,他还是要过来看一看。他觉得老哑巴从来没骗过人。并且,若是真的有那些钱,他也绝不希望被振水那家伙搜了去。

土坯缝儿找到了。使煤油灯照,里头果然有东西。还不止一件!可是土坯缝儿在刘旺的墙这边有些窄,手伸不进去。刘旺索性就把土坯给挖了下来。土坯掉地的瞬间,两个纸包吧嗒一下,便掉在了刘旺的脚下。刘旺心里慌慌的,突突直跳,忙蹲下身子,把两个纸包拾在手里。他速速将纸包打开。小一点的,包着的果真是钱,沾上唾沫数一数,天爷,两百块!十块钱一张,刘旺整整数到了二十!再数一遍,还是二十!带着无限的惊异,他又去打另一个纸包,这个包较大,软软的,没动手,他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儿。是肉!刘旺记忆起来了,前两天,村子里有家人杀猪,老哑巴一定是去帮忙了。老哑巴总是在别人家杀猪时,被请了去。他不惜力气。抓猪,捆猪,特别是猪被宰杀了过后,在猪的后腿上割开一个小口子,然后派人用嘴对着口子,往猪身体里吹气儿,别人都会让他做。刘旺把纸包打开,里面果然是肉,那是他帮忙之后,主家答谢他的礼物。

肉炖好了,整整齐齐。老哑巴没舍得吃上一口。

刘旺心里轰地热了起来。他使劲儿地闭上了眼睛,抬手在自己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!

秋收的时候,村子里连续发生了两起很奇怪的事情!

秋收时节,牲口便不够使唤了,原来由牛马拉着的大车,就要由人来替代。那天在自留地里收庄稼,歪子为了表现自己,在他喜欢的女孩面前露脸,便要充英雄好汉,要驾辕拉大车。其实,他的身子骨儿并不是很魁梧,并不是拉车的料儿,在一边打个副手儿,推上一两把还凑合。一副车把,檩条儿般粗细,没把子力气,想抄起来都不大容易。但是歪子执意要驾辕。他横下心来要在邻家自留地里的女孩面前露一手。或许,能把她娶到手呢!他心里想。

驾辕既是个力气活儿,又是个技术活儿。要两膀子有力气,能把握得了车上的千斤重物,还能灵活地借助巧劲儿,四两拨千斤,把握住大车的方向。村里人知道歪子这是在逞能,是瘦驴拉硬屎,强弩!秫秸很快就装满了大车。歪子晃晃膀子,踢踢腿,再朝手掌心儿里吐两口唾沫,之后又瞥了下邻家的女孩,便像模像样地抄起了大车车把。可是,就在这一瞬,歪子力压不住,大车失去了重心,忽地一下子就把头挑了起来,歪子猛然坐了火箭,被抛到了空中,然后拍在了地上!

歪子吐了血,医院。

为了给歪子治病,振水思来想去,只能把大白猪给卖掉。

卖猪是小金家村每家每户的一项顶尖大事。也是对一个男人综合能力和水平的考验。因为庄户人家在自己都吃不饱的状态下,养一头猪不容易,更为重要的,它是农户一年当中的所有或是仅有收入。所以在卖猪时,人要精明,要能说会道,要会见机行事,要会讨价还价,必要时还得死皮赖脸。因为一级标准的猪和二级标准的猪在收购价格上是相差很大的。卖好了,二级的猪,卖上了一级价格,卖不好,一级的猪,只能卖上二级的价格。并且,在卖猪时,还得掌握好一项技术——出发前,让猪尽可能地多喝水,排队卖猪的过程中,千万不能让猪把喝进去的水尿出来。

刘旺家的大白猪到了振水家经过催肥,看模样,应该有一百八十多斤了。再喝上水凑足二百斤的整数儿,按一等价格卖出,正好能换回歪子的医药费。

振水亲自出马,去卖大白猪。

公社收购站这天碰巧赶上卖猪的人很多,需要排很长的队。振水便一面不停地用小棍儿敲着猪的生殖器,以防它憋不住,把喝到肚子里的水给尿出来,一面不住地踮起脚来,仰头往队伍前面瞧。这当口儿,猛不丁地传来了一声狗叫。汪汪!大白猪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激灵地抖了一下。这一抖可是不好!它便再也憋不住了,把喝到肚子里的水,哗啦哗啦地跟浇地似的,都尿了出来。脱了水的猪不仅损失了分量,同时因为肚子扁了,露出了肋骨,公社收猪站的人斜眼一看便定为了二等。

振水卖猪,没换来歪子的住院费,之后寻思再三,只得卖了从老哑巴家草房上拆下来的几根木头,卖了木头还不够,又把老哑巴家院子里的几棵树砍了!医药费凑凑合合够了,他刚松了一口气,可是被大夫告知,歪子将来可能会落下残疾。振水的心血,在一瞬间崩塌了!

村子里的人,总是回忆起老哑巴和白山羊。

人们在炊烟过后,端着海碗,蹲着当街上,稀里呼噜地喝粥时,总把老哑巴放在嘴边儿上。大家都觉得十分遗憾,一起在村子里过了那么些年,每年谁家宰猪都少不了他来帮忙,可是最终他叫什么名字,整村子的人,却谁也不知道。

刘旺自从金波死后,便开始在当街上蹲着吃饭了。也端着大海碗,肩膀头上也斜披着一件衣裳。两个胳肢窝里也夹着筷子和饼子。和大家交换时,遇到饼子掉在地上了,也抄起来,吹也不吹,连同泥土塞进嘴里。刘旺从嘴里吐出一口泥土来,告诉村子里人说,他叫倪永顺!众人十分奇怪,愣住了,把粥含在嘴里,含混着问,你怎么知道的?刘旺说,他走后,留下了……一个小红本儿,是个伤残证!他是伤残?刘旺说,嗯,打炮!打炮震聋了!给公家?那可是要有补助的!刘旺迟疑了一下,点头。

有人说,歪子那小子不是东西,自小儿就祸害白山羊。谁都知道,羊只吃草,不吃肉,他却变着法儿的,非要让白山羊吃口肉。歪子逮了只大蚂蚱,然后掐了片蓖麻叶子,将蚂蚱裹了起来,递给白山羊吃。白山羊不知是计,见了肥大的叶子,伸出舌头来便将叶子裹进了嘴里。可是当它咀嚼出肉味儿来之后,痛苦地甩起了脑袋,两耳朵在脸上扇得山响,嘴张得老大老大,哈哧哈哧地往外呕吐!

有人说,那次振水用铁链子把老哑巴给锁了,可他又很轻松地把铁链子给打开了!脱身后,就领着白山羊一起跑了,嘴里还嘶嘶哑哑地喊着:“啊啊!小白玩儿!小白玩儿!”

有人问,小白玩儿是什么?

刘旺说,我常听他说这句话,大概是“这不算什么”。

唔——村子里人刚要说什么,猛然见一只狗夹着尾巴跑了过来,叼起人们放在地上的饼子便跑!

唔——有人忽然喊道,明白了!歪子的大车,还有振水卖猪,是遇上了白山羊!

汪汪!

—END—

全文刊载于《芙蓉》杂志年第5期

作者介绍

金少凡

现居北京。中短篇小说见《长江丛刊》《雨花》《北京文学》《山东文学》《时代文学》《中华文学选刊》等刊,著有长篇小说《图纸》,小说集《拼婚》。短篇小说《移民》获《长江丛刊》年度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金葫芦》获曹文轩儿童文学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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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少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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